【华乐/楚萧】暮云阁闹鬼记 下·有所思
下 有所思
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9.
“所以,前辈,连那句‘等等’,他都是喊的你,不是叫住我?”
“呃……”
楚遗风觉得自己好像讲的太多。小后辈,我不是故意的。
黄乐咬着下唇,气得浑身发抖。楚遗风不敢吱声,又觉无聊,兀自发呆。
发呆这件事,每一个鬼都炉火纯青。
直到天际泛白,眼下一片乌青的黄乐沙哑着嗓子说:“前辈,我带你去找掌门。”
楚遗风吓了一跳,看看他的样子,小声道道:“你要不先休息,也不急在一时。”
黄乐摇摇头:“无妨,前辈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掌门说吗,我可以想办法写下来或是怎样,让他知道。”
楚遗风苦笑:“让他知道什么呢?不必了,我就是看看他。”
10.
又报废了。
华无痴擦了把汗,谷潇潇瞥一眼:“行了,你别打了,浪费材料,让下面的师弟接手。”
风无涯记得这位鸣剑堂的副堂主虽然平时有些傻愣,在锻造与算账上却从不曾出过纰漏,不由得询问道:“华师弟可是有心事?”
华无痴放下手中的工具,摇摇头。
风无涯道:“难得见你失魂落魄。”
“只是最近休息得有些晚,多睡一会儿就没事了,多谢风师兄关心。”
谷潇潇托着腮:“你又不是不喜欢……真搞不懂你们男人。”
11
黄乐去得巧,再晚一日,萧疏寒又要闭关。一旦闭关,短则数日,长则半年一年,以楚遗风目前状况,撑到那时,大约真是个娃娃的模样了。
掌门就在金顶。
楚遗风说:“我以前常来武当,喜欢在长生殿的屋顶等奇景,后来觉得金顶站得高,视野更佳。”
黄乐暗想,前辈从前留下的夜半乐声已成武当弟子分享鬼故事时的经典,如今倒是真成鬼魂,也不知那些编出红衣女子妖兽报恩的师兄弟知道了作何感想。
黄乐道:“武当弟子少时往往将攀登金顶当成轻功初成的证明,我们大师兄也曾热衷于飞到金顶最高处。”
“你们大师兄?疏寒的大弟子么?”
“嗯。不过他那次飞是飞上去了,却把鞋履刮坏啦,那鞋子还是我师父的呢!”
楚遗风笑起来:“奇了,疏寒这个性子,养出的弟子倒不怎么像他。”
要是都像掌门那还了得。黄乐嘀咕。
“不过疏寒既为掌门,想来也没多少教养弟子的功夫。”
12
“掌门义父,他们都说你是要飞升的仙人,飞升是什么呀?”
萧居棠在更小一点,口齿还不那么清楚的时候,他曾经这么问过萧疏寒。
萧疏寒没有回应萧居棠的疑问,反而问道:“你觉得是什么?”
萧居棠瞅着萧疏寒的脸色,把从香客师兄弟师叔伯们那儿听到的解释一股脑儿复述一遍,最后总结道:“按他们这么说,我觉得飞升就是往天上飞呀,住在云上,以后就不下来了。”
萧疏寒摸摸他的脑袋,摇摇头。
萧居棠紧张地抓住萧疏寒衣角,苦恼地说:“不行啊,掌门义父飞升以后我怎么办呢?虽然大师兄他们很好,但是见不到掌门义父了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
“我不会飞升。”萧疏寒说。
直到很久以后,萧居棠都不能确定萧疏寒当日的意思是“不想”还是“不能”。
不过他也觉得所谓飞升云云,不过是用来欺骗愚弄群众的安慰,他们自己这些修道者,没有一个从内心相信凡人可靠修炼登天。那些大同小异的登仙传说无一不染着某种无伤大雅的阴谋的影子。即便萧疏寒是如此符合人们心中对得道者的幻想,他也仅仅是凡人,既无神力,不能辟谷,更无法断绝七情六欲世俗牵挂。
算不出天机,也算不出人心。
13
“天上肯定无聊死了。”楚遗风说。
他们正聊起书上各种仙人相关的故事,聊来聊去,楚遗风有感而发。
萧疏寒静静等着他继续说。
“你看啊,做神仙呢,好,当然好,可怎么天上的神仙各个都喜欢来到凡间动凡心?人生来就是要哭要笑的,你非要拘着性子,不痛快。要我说,再早前些的故事,天上还稍稍能让人羡慕,越到后来越令人哂笑。一个人人长生不老的朝堂官场,这便是天上仙界吗?”
成仙本是为了自由,寿命自由,来去自由,可自由不是俗人能想象的,好像诱惑力也不足够,于是就要仿照现实,编出些等级排列,一层一层,说来说去,竟然还是帝王将相那一套。天上要皇帝,天上怎能没皇帝呢?要将军,要文臣,要各个小区域的地仙,要有权力,有不同待遇,能贿赂,能拉拢。
楚遗风对此嗤之以鼻。
萧疏寒道:“所谓天界,亦都是凡人编造,他们所见,他们所渴望,不过如是。”
于是典籍里描绘的仙界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庸俗。
“这里头的规矩,实在好笑。就像你,那些人都认为你最有希望能证大道,原因竟然是觉得你冷漠无情!”
楚遗风似乎是为萧疏寒而忿忿不平:“你哪里算得上冷漠无情?我晓得你只是平时不耐烦应付那些人罢了。”
“我不是……”
“在我面前还用得着解释?我知道你谦虚守礼,可你当真对他们没有丝毫不耐烦?不是人人都要把心中所想一五一十显露于表博人同情,可笑他们却把你视作怪胎。”
萧疏寒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我的事,你为何要如此生气。”
楚遗风不假思索道:“为朋友生气,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改天我遇到不公之事,你也会为我发怒吗?”
萧疏寒移开目光:“不会。你是自作自受,天意如此。”
楚遗风明白他在开玩笑,乐呵呵道“天意如刀,你也就傻傻受着刀子么?”
“果真天意如刀,避无可避,也唯有受着。”
“你要挨刀,我可不愿。你们武当经典里讲顺其自然,清静无为,我遵从我心,便也是顺其自然,我的心说,什么狗屁天意命运我,我偏偏不信。”
“胡搅蛮缠。”
少年心事当拿云,天不觉高,地不觉厚,可等到俗事滚滚而来,既在凡尘,谁又可避得开?
14
华无痴有时也觉厌倦。
枯梅去后,这种厌倦更是时时涌上。
华真真也好,高亚男也好,其实华无痴对她们都没有太多看法。但没人相信。
所以他装傻。反正鸣剑堂地位特殊,没人敢算计到他和谷潇潇头上,他乐得清净。
只有与这摊子事毫无瓜葛的黄乐才会傻乎乎地突然闯进来,真心赞叹道,你的剑法使得真好。
华无痴的剑招的确漂亮。
华山弟子大多只记得他算账精明,记得他锻造本事一流。
也许只有惯做万里听风的才对他的剑印象深一点。
武当虽然也不平静,但那与黄乐不怎么相干,黄乐绞尽脑汁找借口拖账,回去也不会受什么责难,他自然是想结交谁就结交谁,想怎么结交就怎么结交。
华无痴想,剑能够保护的东西太少太少了,即便练成天下无双,能做到的事情也太少了。
所以,还不行。
他手下的木头逐渐成了形,是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背着江湖诨名为棺材盒的缩小版匣子,傻乎乎地朝他咧开嘴笑。
15
黄乐找不到合适理由,索性当路人,混在金顶的弟子群里,看着萧疏寒。
楚遗风的鬼魂不用多说,已经飘上去了,围着萧疏寒打转,做鬼脸,戳萧疏寒的脸,扯萧疏寒的头发,拉萧疏寒的衣袖,摸萧疏寒的拂尘,萧疏寒大白天被阴风吹得浑身鸡皮疙瘩,不由皱了皱眉,黄乐不忍直视的扶额。
可少年模样的楚遗风对这种玩笑乐在其中,哪怕人家根本没理他,他也能开心地玩好久,那股子灼烧感也挡不住他的性质。
修道者对神鬼多少有一点感知力,萧疏寒心念一动,才抬起手想拈法诀驱散不知哪儿来的调皮鬼,没忍住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是你吗?”
自然没有回答。
那股令人发慌的阴凉气息也依旧萦绕不去。
萧疏寒甩了甩拂尘,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黄乐看着看着,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总觉得楚遗风的身形更加模糊,并且又缩了点水。他有些担心在人群里朝楚遗风打眼色,用唇语让他适可而止:“别玩啦,小心玩脱!”
楚遗风不以为意,趴在萧疏寒背后笑嘻嘻。
“黄乐师兄,怎么了,眼睛不舒服?”旁边有个师弟认出黄乐来,看他挤眉弄眼的,便好奇问道。
黄乐打哈哈敷衍过去:“是啊,好热啊,汗流进眼睛里了。”
突然,原本喧闹的广场像是被按了暂停,没有一点儿声音,接着是慢慢恢复的讨论声,依然热闹,只是明显比之前收敛不少,人人压着嗓子说话。
黄乐心脏狂跳,他看到他冷冰冰的师父逐渐走向掌门。
夭寿,师父怎么今天来找掌门?
闻道才对不干净的东西反应最敏感,离萧疏寒尚有一段距离,他就一阵恶寒。闻道才疑惑地看向萧疏寒,有什么宵小鬼魂胆敢大白天接近掌门师兄,不怕魂飞魄散么。
楚遗风看着闻道才,眼神里既有赞叹也有遗憾。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现在怎么比疏寒还冷冰冰的,身上的剑意也颇是吓人,作为鬼魂都有点发憷。
闻道才喊了声:“掌门师兄?”
萧疏寒点点头,又摇摇头。
闻道才说了声“是”,就不再理会那股子阴风。
这下楚遗风身上的烧灼感终于强烈到无法忽略,手脚都像是被放到火里头烤,要是有实体,油脂香味都要冒出来,楚遗风不得不溜回黄乐身边。
艳阳高照,黄乐打了个寒战。
楚遗风趴在黄乐头顶回复精神,恹恹地说:“不好意思啊,借你点气运,你之后可能要倒霉一阵子。”
“楚前辈你先斩后奏啊!”
“放心放心,不会倒大霉的,你是个好命格,扛得住。”
萧疏寒若有似无地看向黄乐这边,黄乐做贼心虚,低下头缩着脖子在人群里挤。
有人说黄乐师兄你又做错什么事啦这么怕闻师叔逮到你?
黄乐悲愤地想,我的形象就如此不堪么?
16
又是深夜,黄乐沉沉地睡去,楚遗风在月光下把玩自己的箫。
箫虽然也是白玉做的,但并不是萧疏寒赠他的那一把,楚遗风手上这把小得多,粗糙得多。
这是华无痴做给他的,玉石可温养魂魄,相当于现今楚遗风的“家”,原本放在暮云阁小仓库的箱子里,楚遗风溜出来玩的时候,将这把小了很多的箫藏进黄乐的剑匣,因而跟着来了武当。
黄乐并不知情。
楚遗风还从未吹过这柄箫,今夜他突发奇想,他既然能拿起这个实物,那能否吹响呢?
17
一大早,黄乐就遭到了师兄弟的围攻。
“黄乐师兄我理解你失恋的心情但你也不能大半夜吹箫吧?”
“黄乐师弟,听师兄一句劝,实在想不开不如去点香阁散散心,不要折磨你同门了。”
……
黄乐懵在自己的门口。
但众人将他的茫然和沉默擅自理解为依然沉浸在失恋中的痛苦,苦口婆心地劝慰,甚至有弟子说黄乐师兄你不如考虑考虑我算了。
黄乐“啪”地把门关上。
“楚前辈?楚前辈!你昨晚是不是又作妖了!你要负责啊,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下。”
然而他说完,无人应答。
房间里没有楚遗风。
甚至没有那种阴冷潮湿,鬼魂独有的气息。
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不对,楚遗风要走至少要说一声吧,就这么不打招呼,华山的礼数是怎么回事?
黄乐在房间仔细搜寻,叫着楚遗风的名字,连床底下都翻了,疑心是这位玩心重的前辈在跟他玩捉迷藏。
嗯?
黄乐平时粗枝大叶,可也不是全然不记事的,至少像剑匣这种重要武器的摆放位置他是不可能忘记的。从小在闻道才的逼迫下,养成的习惯,睡觉时剑匣就放在床边,宽头朝外。
怎么现在剑匣是反过来放的?
黄乐抱着剑匣思索,顺着剑匣的方向又看到被风吹开的窗子,他便要去关上,低头一看,窗台上竟然有一点点泥土。
换了平时,黄乐未必会把这个当成回事,但一旦开始怀疑,那便处处可疑。
他想了想,又最后找了一遍楚遗风,还是没找到。他整了整衣装,决定去华山一趟。
18
黄乐赶到华山,却被告知华无痴有事出门:“华无痴不在?”
谷潇潇淡定地点头。
风无涯还想开口说话,才说一个字,就被谷潇潇一把将轮椅推转了向。谷潇潇低声道:“华无痴师弟不知去哪儿了,但是这最好不要让黄乐道长知晓。”
可黄乐远比平时敏锐:“你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对不对?”
不等谷潇潇回答,黄乐甩起大轻功飞奔出去。
19
黄乐猜得不错,华无痴在武当。
他忐忑地跪坐着,案几上茶香袅袅,已经续了不晓得多少杯,可他一动也不敢动。
萧疏寒望了一眼华无痴手上的箫,道:“说罢,是怎么回事。”
华无痴是在成功拿到箫,翻窗而出后在黄乐房后跟楚遗风扯皮的时候被宋居亦逮个正着的。
原本只是宋居亦,这个事情也好解决,偏偏萧居棠其实也跟在后头,一看真的有人夜闯武当,人还没看清,就蹬蹬地跑回去找萧疏寒。
——刚刚黄乐房顶传来的乐曲,萧居棠听萧疏寒吹奏过一次。
最后,就是这样了。
华无痴百口莫辩,若想隐瞒楚遗风的存在,那么他自己背的锅就会分量不轻。
华无痴左思右想,终于倏地站起,坚定地望着萧疏寒,把箫塞到萧疏寒手里,一口气说道:
“萧掌门,我不知您信不信鬼神一说所有真相就在其中您拿着它就清楚了此事于我并无干系我也没有任何图谋不轨的想法叨扰多时实在抱歉若无他事晚辈可否先行离开?”
萧疏寒拿着箫,按理就能看到楚遗风了,但楚遗风缩在箫里头装死不吱声也不出来。华无痴没敢多留,看萧疏寒没有要拦他的意思,赶紧小跑溜了。
“——华无痴,你给我站住!”
时运不济,被打听到消息在门口守株待兔的黄乐又抓了个正着。
20
“黄乐乐,你能不能争点气,一个蠢里蠢气的木头就能把你哄好?!”萧居棠痛心疾首。
黄乐怀里那个像极了黄乐本人的狐狸木雕虽然惟妙惟肖,但在饱读话本的萧居棠眼中,实在是太过拙劣的小把戏,木材也不是什么好木材,对于手巧的华无痴来说难度也没太大难度,这种看似用心的哄人小玩意儿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渣男标配。
黄乐美滋滋道:“你连宁宁都没追到,你不懂。”
萧居棠竟无言以对。他空有远比木头好得多的东西,但是追不到宁宁。
宋居亦嫌弃地挥挥手说:“黄乐,你离我远点,恋爱的酸臭气息熏到我了。”
“略略略。”
宋居亦想,看来黄乐是缺少闻师叔的毒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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